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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白露(简单心理认证·心理咨询师)
有时我的来访者会问我,“你能抱抱我吗?”
即便我能真切地感受到TA热切的需要,甚至感受到自己想要满足他们的冲动,但很遗憾,作为一名动力学取向的咨询师,拥抱来访者是不太被鼓励的。
刚开始做心理咨询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只是听从前辈们的教导——要尽可能保持中立和客观,要保持咨询的边界,要去理解来访者通过这样的诉求在表达什么,直接的满足会压缩讨论和理解的空间,需要总是冲突的,满足了被拥抱的需求会不会紧接着带来越界的恐惧呢?
这些都很有道理,但似乎不能完全说服我,一直到我从抱持和涵容的角度理解拥抱的意义,我觉得我才终于听懂了来访者们在说什么,而我又在做什么。
图/Pinterest
我想要从一个人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重要时刻来分享我对拥抱的理解。我所能想到的,我们人类体验到的第一个拥抱应该是在母亲子宫中的感觉,而出生之后第一次体验到的拥抱应该是被襁褓包裹起来的感觉。
一个婴儿刚刚降生的时候,简单清理确认之后,护士会尽快用毯子把婴儿包裹起来放在母亲身边,似乎国内外均是如此。这个襁褓除了物理上保暖的作用之外,在心理上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呢?我认为恰恰好是我们在心理咨询里经常提到的抱持和涵容。
1. 抱持
提供边界的感觉,类似于子宫的作用。
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生活的九个月,一直是在被羊水包围的。子宫提供了柔软有弹性的边界,羊水提供了温柔流动的涵容,这对宝宝来说是熟悉的、安全的(所以小孩子都很喜欢玩水,喜欢游泳,这种感觉对TA来说是熟悉的,有的医院会让产妇在水里生产)。
图/Pinterest
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当宝宝从这个温暖、安全又熟悉的子宫突然来到这个陌生未知的世界,TA通过狭窄产道离开母亲身体那一刻的体验想必是极度恐惧的。
包裹TA的介质突然从羊水变成了空气,“这轻薄的空气能够托住我失去浮力之后沉重的身体吗?四肢这样突然摊开来会直接散掉吗”?在婴儿的体验里,TA就是TA的身体,TA很有可能觉得自己就要死掉了,要湮灭了。
奥托·兰克曾提出“出生创伤”的概念,来描述由于母体在生产时的震荡对婴儿造成心灵上的恐惧及痛苦,这些可怕的体验令人类有着回归母体的愿望。这应该是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上面临的第一次分离焦虑,第一次死亡的威胁。
所以这个时候非常需要襁褓提供一个相对柔软有弹性的边界,让婴儿的身体碰到之后有一个明确的回应,就像回到子宫里一样。当TA切实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是凝聚在一起的,或许那种原始的要散架的恐惧就可以被缓解。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婴儿一生出来会大声地哭,还会用力地甩胳膊蹬腿,“张牙舞爪地”,很容易抓伤自己的脸。这时用襁褓把孩子紧紧地包裹起来,甚至把手脚的部位捆起来,是在缓冲TA自发的攻击性,避免TA伤害到自己。如果我们说空气是婴儿出生之后互动的第一个客体的话,那TA和空气互动的启动方式就是索取和攻击。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自己赖以生存的空气,一边又要疯狂地攻击它(多么有象征意义呀)。我猜想这种攻击可能是在表达自己的恐惧,可能想要确认自己的身体,亦或是探索新的生活空间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襁褓也可以理解为继空气之后的第二个客体。这个客体比空气更坚实可靠,让宝宝觉得自己的力量踢在襁褓上有回应,更重要的是似乎这种攻击性能够被接受,襁褓会消解这种能量,不会摧毁或者伤害什么,甚至可能会被妈妈认为是可爱的,有劲儿的。这种所谓的攻击性,我觉得也完全可以理解为生命力。就像种子种在土里,它会自然地生根发芽从地面上冒出来一样,这是生命彰显自己最基本的方式。襁褓提供给婴儿的这两种体验,就是我所理解的抱持和涵容,它是婴儿适应这个新世界必要的过渡阶段,也是拥抱的本质。襁褓可以视为子宫的替代品、婴儿的第一个象征性母亲,提供了新世界第一个拥抱的体验。当然这种强烈的情绪体验和对拥抱的需要并不只是存在于这一个时刻,在未来的生活里,人们在身体和情感上对抱持和涵容的需要一直持续存在。尤其是在早年,孩子体验到的情绪可能是非常极端和偏执的,需要养育者来承担起这种责任,帮助孩子看到、靠近、消化、理解出生之后各种各样的情绪感受。从比较传统的父母形象来说,“慈母”角色提供的功能类似于羊水的涵容,温柔地回应和安抚孩子的情绪和需要,用爱怜、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孩子,轻柔地抚摸孩子的身体;“严父”提供的更像是子宫抱持的感觉,设立边界和规则,同时也为母亲提供支持。这是我所理解的父母在心理上拥抱孩子的方式。理想情况下,如果发展顺利的话,个体可以内化这种抱持和涵容的功能,慢慢学会自己安慰自己,即便没有人在身边,也可以利用已经内化的内在父母来拥抱自己。反之,如果这种需要没能被很好的满足,很可能就会出现一些情绪问题,总是觉得自己无法处理内在淹没性的感受。有的人可能会习惯性地抓住一些人或关系来寻求连接,比如强迫性的看微信、翻朋友圈,时不时看看有没有人发消息给自己,好像无法独自面对自己混沌的内在世界;
有的人可能表现得类似于“讨好型人格’,似乎很擅长倾听和安慰别人,其实只是希望自己能够被这样对待;
很多人布置房间的时候,喜欢把床放在角落里,最好远离走廊和门,或许也是无意识地给睡眠中的自己提供类似襁褓的空间;
人们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窝在角落里,用胳膊把自己环抱起来哭泣,绝望地自己来拥抱自己。
......
我觉得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现象可能都和被抱持和涵容的体验有关。国外有很多对婴儿的观察和研究和我的这些思考是契合的,比较极端的情况是,那些战争年代出生在福利机构里的婴儿,即便基本的物质需要能够得到满足,但因为无法获取这种被抱持和涵容的体验,死亡率极高。很遗憾地说,天下没有理想的父母,大多数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没有得到足够的抱持和涵容。如果这些缺憾引起的问题已经影响到了你的现实生活,那或许你可以考虑心理咨询。我认为心理咨询起作用的重要因素之一就是能够提供抱持和涵容的体验。虽然我没有办法真的拥抱我的来访者,但我会提供情感上的抱持和涵容,提供一个象征性的拥抱——那就是稳定的咨询设置和共情性的倾听和理解。我认为咨询设置更多提供的是抱持的感觉,类似于子宫,也类似于父亲的角色。动力学的咨询要求每周至少一次固定时间固定地点的会谈,但这50分钟之外,不鼓励有事务性之外的其他交流,也不能有双重关系。这种严格的设置本身就是想创造出一种安全、稳定、有边界的感觉,像一个隐形的框架一样把咨询空间支持起来。不管你这一周如何度过,你心里都很踏实地知道,咨询师有一个时段是属于你的,你内心发生的一切都可以被放在那个空间里去言说和讨论。不管发生什么,咨询师都在那里等你。你可以挑战、晃动咨询设置,但咨询师会尽力保持好这个框架,让你安心地折腾,在折腾中看到自己。咨询师对情绪的倾听和共情更靠近涵容的感觉,类似于羊水,类似于母亲的角色。一提到情绪,很多人都会问一个问题——“如何管理或者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不是很喜欢情绪管理这个词,我感觉到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着一个逻辑:似乎我和情绪之间是对抗的关系,我需要获得更多的能量或者技巧去压制它,避免让它占上风。我觉得情绪不是需要被管理或者控制的,情绪是我们的一部分,是身体发出的信号,我们需要和它合作,尝试解译它试图传递出的信息。当然准确的诠释和理解并不容易,当一个人处在痛苦又混乱的情绪中时,非常重要的是这些体验首先能够被涵容。当来访者感觉到不管什么样的内心体验(包括咨询师本人的负面感受)都被欢迎和鼓励呈现出来,那些压抑已久的感受就会更容易流动起来、靠近意识层面。当来访者这些复杂的、混乱的甚至阴暗的、碎片化的体验能够在互动中逐渐地被用语言越来越准备和鲜活地描述出来,并且被咨询师尽己所能地听到、澄清、回应和理解。这个互动和语言化的过程就像是一个抽象的怀抱一样,让我们一起慢慢地靠近来访者的内心世界,包裹住那些焦虑、恐惧、愤怒、委屈又或者是羞耻、挫败。所以咨询师如果能够待在未知的、强烈的情绪风暴里,不否认、不逃离、不反击,对来访者来说会是非常治愈性的体验,他们也可以逐渐地内化这种功能。我们体验到的拥抱,首先是从子宫到襁褓,从襁褓到父母,有可能再从父母到心理咨询师。所以好的抱持和涵容应该像生命最初子宫和羊水共同提供的环境一样,温柔地承接着TA,让TA能够自然放松地流动,也能感受到边界的保护。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在里面掺沙子和石头,不能没有边界,但边界也不能像一面推不动的墙。如果你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焦虑,你的焦虑可能就是沙子,水变浑了,你看不到TA;如果你过于自恋,把焦点放在如何展示自己上,那你的自恋就是石头,一不小心会伤到对方;如果你像个严苛的大家长一样,说些类似于“你就是太娇情,太脆弱,过几天就没事了,你听我的就好了”这样的话,对TA来说可能就像一面墙一样,让TA感到压迫和窒息;但如果你过于温和脆弱,可能让TA觉得一碰就碎,不敢放开了玩儿。抱持和涵容,就是我所理解的咨询师需要表现出的温和而坚定,用科胡特的话来说,就是“没有敌意的坚定,不含诱惑的深情”。如果再多说一点,抱持听起来像传统文化阴阳中的“阳”;而涵容更接近“阴”的部分,所以好的咨询师是不是需要某种程度上雌雄同体、阴阳和合呢?话说回来,想做个这样的“好子宫、好襁褓、好父母”,提供高质量的抱持和涵容并不容易(所以咨询才需要付费呀),所以我们这些咨询师需要在日复一日的受训、治疗和临床工作中修炼自己。而且这种养育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分离,孩子总要出去自己闯世界的,好妈妈就是要带着祝福和不舍送孩子们离开呀。但是咨询师和来访者共同经历的这个过程弥足珍贵,你的头脑可能不会记得你的养育是不是足够好,但你的身体和体验一定记得,也只有带着新体验的新理解才能带来自然而然的改变。最后,我想对我的来访者们说:“我听到了你的痛苦,好像内在那些无法消化的感受要把你淹没了,你很需要一个拥抱。很遗憾,我无法用我的身体来拥抱你,但我在咨询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拥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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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持来访者